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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7期|蒋在:爱不逢人

2023-08-02 09:04:30 来源:《长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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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他们把一辆白色的破车停在她的书店门口,“爱不逢人”几个字是用黑色车贴粘在车门两边的,乍一看倒是时尚,跟“别吻我”“我是猎人”大概是一样的,只不过这些装饰性的字,别人是放在车身后面,以此来提示后车保持安全距离。

她看着他们从车上下来,车门也不关径直地朝自己的店里走。A19是他们才租下用来做铝合金门窗生意的。A20是她的书屋,正在装修。她也不是完全要在那卖书,重要的是她想收两个孩子来学琴。一个书店和一个铝合金店紧紧挨在一起,看上去很不搭调。之前她并不知道他们会来做这样的生意,都开始装修了,现在后悔也没有办法。

A18是家养生馆,整条街紧靠马路,行道树和人行道上的树篱,完全隔开了这条街上的人流量。这附近只有养生馆生意好一些,每天都有人来做小儿推拿。几十个商铺只有七户在开,再往前到公路边上是两家房地产商户。几乎看不到一个顾客的路上,不知道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她一直不知道,房地产公司旁边有一家废品收购站,那儿的空地上长满了杂草,不知谁在那还挖出巴掌大的地种上了胡豆和蒜苗。从她站的地方看过去,商铺这条街有点像块荒地,再往前的那片绿化地树叶发黄,杂草长得很高。

他们从车上拉出铝合金材料,瘦小的身体摆动起来都一个样子,一阵哐啷之后,拍拍手上车,一溜烟离开像是来无影去无踪。她称他们叫ABCD,因为他们个头不高,每个人都染着不同颜色的头,发型却是一样,往天上冲,类似于早年杀马特的发型,黑衣黑裤走起路来东摇西摆。他们比她小,都是95后。她无法分辨谁是谁,他们像是同一个人的不同投影。

她隔着一堆杂物明知故问地对养生馆的张丛说:“他们要在这里做什么?”

张丛漫不经心地朝房屋另一头看了一眼,那儿的铺面前摆了些铝合金门窗样品。

她继续说:“那边也是做铝合金门窗的。他们怎么还敢做,这铺面又不当街,三家都做门窗,何况那两家早就把小区做熟了。”

“谁知道呢,生意各做各,隔行如隔山,这是个新区能容纳十万人,入住率都有60%了。”张丛听到店里有人在喊自己,话没说完就进去了。

另外一家做门窗生意的女人叫向株,她们在商铺的尽头。她总是打扮得像吉普赛姑娘,走起路来裙子鼓成个花骨朵的形状。他们一家人有两处做门窗的摊位,她跟丈夫在A14门面,带着一个刚上学的女儿。叔弟和弟妹在A12,她的婆母跟着叔弟一起,她们这一大家子人包揽了这附近的所有门窗生意。

现在又来了几个小伙子开门窗店,也就是说一排商铺不出100米有三家门窗店,一个养生馆,还有一家她正在装修的书店。他们都不喜欢她,觉得她有点不像做生意的,每天一个人戴着草帽坐在树荫下面打电话。她的男友是在网上认识的云南人,两个人没真正见过面,每天只在微信上视频,他在视频里给她看他做的普洱茶,他说他家有个茶厂,他也喜欢音乐。她就每天加紧练习钢琴,等待遥遥无期的见面。每当想到自己有一天踏上他的土地,看见漫山的茶树,心里就生出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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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书屋对面树荫下的石阶上,看见A弯腰在往一张白色的小方桌上上漆。之前B已经往一块角铁上喷了银色的漆,刺鼻的气味还在空气中游荡,这会儿他又开始使用电锯。哧……呜……声音在空荡荡的店铺前涌来。

向株的婆母穿着紫色的金丝绒旗袍走了过来,衩口处有点高,上面露出来的肉色腿袜颜色过浅,阳光下身上的金片从领口那儿闪着光,随着脚步忽闪忽闪的,衬出皮肤的苍老和黝黑,两岁的孙子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跑。

她们互相装作没有看见对方。她转头去看卖彩票的门面,想着那些人也许不需要考虑生意的好坏,隔壁有没有刺耳的声音,总会有人走进去买彩票。

她开的是书店需要安静,如果ABCD他们每天哧啦哧啦用电锯,不要说想收学生教钢琴,就是书店也开不下去。那天下午视频时,她告诉他隔壁开了铝合金店。

他说:“我早就叫你不要开书店,网购时代,非常时期租实体门面必死无疑。”

“我总得做点事情养活自己,正因为现在租门面的人少,租金才会便宜,等到门面贵的时候,想租个门面也找不到。”她觉得委屈,在电话里还需要为自己辩解。

他说:“你这是突发奇想,开什么店也不能开书店。”

“我没有突发奇想,我喜欢书店的样子,”虽然解释让她疲惫,但是她也没有停止,“我在屋子里摆一架钢琴,就会有学生了,新小区我考察过了什么店都有,就是没有书店。”

她知道不会有人到店里买书,他们即使想买书,也会在店里拍张照片回家到网上买。可是她就是想开个书店。店面小得只有17平米,加上面门的公摊面积有23平米,好在层高非常可观,对她来说已经够了。书柜打满两堵墙,高处到天顶也很壮观。

“怎么取书?顶上的书不卖用来镇宅。”他也顺着她移动的手机镜头往上看去。

她不说话,叫木工师傅按她的要求量了尺寸。他在手机那头跟着她一起计算价钱,以免在最后结算时,别人在面积上多算钱。

“你开店的钱从哪里来?” 他一边问一边在手机上打下他刚在纸上算出来的价格发了过去。

“我给朋友借了几万。”她低着头不看镜头里的他,忙着扫木工师傅的微信支付尾款。

然后他在微信上转了一万给她,说是用来买书顺便给她周转,他没有说要她还钱的事,她也没说还钱的事,只在心里想着赚了钱就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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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他们具体有几个人,有时候是三个,有时候有五六个,ABCD都一样反正也分不清谁是谁。他们开始动手打掉铺面的前一租户吊的顶,原来的顶是用黑色的塑钢材料吊的,租户退租时找到新的租户,搬走的时候就用拉杆破坏吊顶的形状,有几根塑钢条从天顶上掉下来。他们把拆下来的废料丢到店门外,又拖来钢筋开始在墙上打孔搭架子。她猜测他们大概是要隔出来上面住人,下面用来放货。

他们干累了,坐在店门口,面对着店门,脚抬到墙上或柱子上,或仰面朝天或面壁思过。从后面或侧面看,他们一律的烫了不同颜色的头发,但他们身上的黑色西装裤都紧紧裹着身体,像是经过同一种训练似的,保持相同姿势的目中无人。他们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只属于他们的世界,周边的人和事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像看不见一样。

他们在店门口放了一个自己电焊的铁架子支在墙边,墙上放一张类似于要做广告的硬纸板,占用了她铺面墙的位置。她看准了墙那儿有道分割的水泥缝,精确地把两个铺面各自的面积分割开来。他们还没来时她就想好了,要沿着那条缝的中间位置放上花盆,将两边的店铺与书店自然隔开,尽管另一边A21暂时还没有人来租用。

她不敢直接给他们说他们占用了她的墙面,而是等他们走了,拿一张地上捡来的纸,到隔壁张丛那借了笔,留了几句话给他们:我们从这条缝分割。第二天她过来时,他们大概是又走了,墙上的纸板被他们用刀或者切割机宰去一半,铁架子也拖开了一半,上面还留着煮面条时潽出来的汤汁。她才明白那个铁架子不是用来焊接铝合金的,而是用来做菜饭,纸板是拿来挡油的。

她站在那儿看得出神时,张丛过来站在她身边说:“他们每天都太闹了,切割机哗哗呜呜地响不停。”

她不说话看着张丛,张丛脸上至眼睛那块青乌血紫,眼镜遮挡不到的眼角还破了皮。张丛摘下眼镜笑了一下,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脸说:“他打的。”

她问:“他为什么打你?”

张丛像是又笑了一下,“他经常这样。我买了两盆花回家,他骂了我整整一个晚上,因为不说话,他就问我是不是瞧不起他,然后就动手打我。”

她看着她。张丛重新戴上眼镜,眼睛里的光黯淡下去,眼泪流出来,她给了她纸巾。

“他做什么工作?”

张丛回答他们夫妻都在一家企业,工资太低还了房贷,剩下的没几个钱也全在他手里握着,就出来开店。

太阳从柱子侧面照过来,张丛的脸一半青一半紫,哭过的痕迹留在脸上。她朝柱子的背阴处移动身子,这样她跟张丛站得更近了,她第一次发现张丛的个子那么矮小,几乎只到自己的肩膀。

“后来呢?”

张丛淡淡地说:“后来他就后悔了,打自己跪地求原谅。”

“每次都这样吗?”

“每次都这样。”张丛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看看天,太阳被云层挡住了,吹来的风摇晃树枝的声音显得很空旷。

有人带孩子来按摩,她们就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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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修师傅正在安装书柜。他们夫妻俩到城里做这工作快二十年了,生了四个孩子都是儿子。他们正铆足劲在城里买房子。

她跟他们聊天时觉得很羡慕他们,他们肯定不相信,觉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不真实。她羡慕有一件扎实的事情做着,有生活可以向往,现在的她就想能把书店开好如愿以偿地招到学生,每天跟他视频等待特殊的时间过去,他们能真正见面,或许还能在一起生活。至少现在生活中有了另外一种期盼,就像盼着时间和某件事赶快过去。

他们夫妇工作得很默契,男的在板材上突突地钻眼,女的接过来将一块块板子拼接好。然后两个人将拼接好的柜体抬起来,女的扶着,男的用汽枪上螺丝固定,他们眼明手快,不一会儿就支起一个书柜,男的再在墙上打螺丝。她看看地上,电饭锅煮着的饭在往外冒气,板材里的甲醛味里渗进了米饭的蒸汽变得湿润起来。

她退到门外站着,A21的女店主打开商铺的门,一股久不见阳光的阴湿气冲了出来。女店主戴着草帽和N95口罩,纹过眼线的两只小眼睛露在外面疲惫又警觉。A21的女店主说一口湖南话,走过来问她做什么生意。她答道开书店。女店主又朝她走近一步,伸长脖子往书店里看,他们正在往墙上固定另一个书柜。女店主拉了她一下,小声对她说,你来看一下我的铺面,我便宜点租给你。

她跟着女店主去了21号商铺,正对着门的是一堵墙,方方正正地占了屋子一半,做生意得绕到墙后面去。之前这间铺面是一家房地产中介租用的,墙体有一半是黄色,店铺面积也大得多。店主说,开书店面积得大一点,不然小朋友想坐下来看书都没有地方。她不说话走出来,店主跟在她身后告诉她,这个商铺是工程款赔给她的,所以可以少点租金。

两个人重新站回到铺面的走廊上,女店主面色苍白,额头上的粉底没有涂匀,整个感觉就像是一棵久置于黑暗中蔫了的菜叶,出门前临时往上面喷了些水。她问:“什么是工程款?”

“我们给房地产开发商做工程,他们欠我们的钱,最后就折算成铺面给我们。”女店主往自己的铺面走了两步又接着说,“我和我老公分开了,他就把铺面给了我,他找了小三可能还有小四小五,那样的日子不如现在一个人好。”

她不说话回头看了店主一眼,女店主也眯起眼睛看她,把帽子从头上拉下来,染成栗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红光。

女店主看了看她,问她:“结婚没有?”

她说:“没有。”

女店主又问:“有男朋友了没?”

她迟疑了一下,不是不想说出视频中与他的关系,而是觉得她跟女店主之间是不是有点交浅言深了,这种熟络的方式让她有些不适。

女店主见她不回话,把身体靠近水泥柱一步,像是要藏在那儿想要被挡住一样,把帽沿拉得更低了说:“没有也好,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没钱时像狗,有钱之后就是兽。”

女店主用脚后跟轻轻踢墙柱,她穿着一双白色耐克浅口的板鞋,配着锐步的短袜,没有过膝的花裙子下面的小腿青筋暴突。女店主大概四十五六岁或者只有四十岁,如果只看鞋还以为是二十岁的姑娘。

她转身走开时,女店主朝她说:“你到底租不租我的铺面?”

“我才跟这边店主签了三年合同。”她又补充道,“再说在你们这条街开书店准赔。”

女店主回:“在哪都是赔。”

她说,我只想少赔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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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书店装修好了。ABCD屋子里的铁架子也搭好了,在门口用铁条焊楼梯。电光石火哧啦哧啦,一个人蹲在地上看,一个人弓着身子焊,连个护眼睛的面罩都没有戴。

她记得小时候见过焊工戴着护眼脸的面罩,焊条哧啦一响,她们走到跟前就会闭着眼赶紧跑开,不然眼睛会被刺瞎,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怕。电焊的火星落到堆积在地上的铝合金材料上,一闪而逝变成金属屑。接着两个人又交换位置,这会儿是之前蹲着的那个站了起来接着焊。

他们白色的破车呼啦一下冲过来停稳了,在电焊的两个人也停下来站直身体,看另外两个人打开车门,拖下东西进屋,出来又从车内扯出两个做好的窗架丢在地上。两个一人抱一床被子,两边车门依然大开着,车开始滴滴地响,提示他们车门未关。一个人走过去扭转了一下放在钥匙孔里还没有拔下来的钥匙,车立马就不叫了。

车上贴着的“爱不逢人”白底黑字弯曲有形,像鹰的翅膀张开来。他们都进屋去了,他们不习惯关门,就连店铺的门也没有关过,屋子里堆了各种工具和铝合金材料,也不担心会有人来偷。他们大摇大摆地来,又大摇大摆地去,也许世界在他们眼里就是不存在的。这会儿出来两个人,将焊好的楼梯抬进屋里,之后又出来两个人,把刚才丢在地上的窗架子立在地上相互靠在一起,跟向株家门口摆着的样品一般。

给她送花的师傅开着车来了,她买了10盆花树,目的是要隔开与他们的关系,让路过的人能一眼看出书店与别的店的区别。师傅要将车倒到店门口,ABCD开着的车门正好挡住了师傅。她走到他们的店门口,屋子里没有开灯,四个人都躺在焊好的架子上,也就是躺在空中铁架上,头朝里脚朝外手抱头脚翘着。

这会儿她没有了前几天写字留言的勇气,她变得怯弱。

“麻烦哪个弟弟关一下车门,稍微挪一下车,我这边师傅要下花盆。”她说。

他们像是没有听见,其中一个放下脚算是看到了脸,但是没有动。她重又回到店门口,想着师傅把车停在什么位置,花盆搬起来不费劲。

ABCD出来了,呼啦啦地上了车,二话没说一溜烟把车开走了。她在门口摆好花盆,给花浇了水,张丛过来问她什么时候开张,她问这个有什么讲究。张丛说,做生意嘛,图个吉利,在手机上查一下日历,只要不是凶,就可以开张了。她开始把准备好的书上架,纸箱丢在门口,外面的风很大,她听到一辆小型的拖拉机从门口经过,她朝外看时,一个妇女风尘仆仆地已经走到她的店门口。妇女问她纸箱要卖不?她说,要卖,等着全部弄完了一起卖。妇女不说话转身开着拖拉机走了。

晚上回家路过废品收购店门时,她看见堆积的瓶子和纸箱,还有旧洗衣机冰箱,这才明白妇女就跟自己在一条街面上。他们也是夫妻俩,妇女正在将东西从秤上搬下来,男的在屋子里对着灯光看手里的东西。这条街面特殊,独立于整个城市的新区,隔一条有红绿灯的马路,就跟闹市区分隔开了。这条街是最大的小区,小区内绿化非常好入住率也高,可是小区有两道门,前门和后门,观察了十几天她才发现住户几乎可以不经过这条商铺的街道就进入小区。

在她等红绿灯的时候,他打来视频电话,她举起手机让他看空空无人的马路,看种在道路两边的桉树,看那些从墙内爬出来的花藤,它们正开着花在灯光下闪出颜色。她对他说商铺的人都很拼,生活艰难生意难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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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张那天她选定了吉日吉时,29号上午09:09分,意为我爱天长地久。太阳升起来了,照射在行道树叶上泛着金光。她来到店铺前一下惊呆了,铺面两边摆满了花篮,挂在五颜六色花篮上的红色镶金边的彩带上写了送花篮人的名字,全是他在网上订的,没有告诉她,这才算是真正的惊喜。她感动得眼泪直流,打他视频但对方正在忙线中。

她把事先准备好的鞭炮从屋子里抱出来,又拿出两张红色的对联贴到门上,张丛、向株她们抱着花篮走过来,向株的婆母也来了,依然穿着紫色的旗袍,离得更远一点的那家开超市的夫妻也来了,还有张丛店里的常客都来了,摆好花篮站在屋前等她将长长的鞭炮摆成大大的一个“八”字,然后大家鼓掌叫她快点燃鞭炮。

鞭炮响了足足三分钟,烟尘滚滚,有小孩子跑去看没炸完的尾炮,物业的人很快就来清理了留在地上的纸皮。她拉开店门的帘子,大家拥进店里,站在书柜前看她摆上去的书。书柜没有摆满,一万块钱怎么可能摆满书柜,她在视频里让他看过上架的用他的钱买的书。他说等着他来,然后把空着的书柜全部摆满,虽然就是眼目下的情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来。但她心里还是暖暖的,等待着他来本身也许就是意义。可惜开张时的鞭炮他没有看见,门前的花篮他也没能先睹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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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店没有生意,她每天按时早早地开门。从远处看,书店门口的花篮还有自己买的花树,显出一片灿烂如阳光的繁荣景象。更多时候,她都坐在远处的树下,远远地看着冷清的书店在鲜花簇拥下的兀自美丽,心里还是有些悲凉。

A和B坐在他们的店门口,面朝店面的墙,脚抬到水泥柱上倒挂着,门口停着的车门也是大开着,C和D坐在前座上,脚从车里伸出来挂在车门上。他们都在睡觉,除了睡觉就是离开。其实即使晚上四个人睡在铁架上,也完全没有问题,他们却像夜里无处睡白天补睡一样。

A21的店铺终于租出去,女店主朝她坐的地方走过来淡淡地说,开张了。

她回答说是的时候没有看女店主,她不想跟这样一个久置阴湿处不见阳光的人对视,女店主像是满身长满了一种潮湿的白色的虫,会在与之对视时从眼睛里或者身上飞出来。

她看着ABCD呼啦呼啦上了车,关掉车门又是一溜烟离开了。

女店主站在她身边看着他们离开才对着她说,“他们做建材生意的。”

她埋下头看自己的脚,看到女店主穿着紫色的靴子的脚朝这边移了过来。女店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动了动身体挪开了一点。两个人并排坐在石梯上,女店主摘下帽子,她闻到一股很浓的香水味夹杂着虫的味道,她尽量在女店主说话的时候不侧过脸去,以免那个味道冲过来让她想吐。

女店主又开口先说话:“我的租户叫王卉,花草树木那个卉,和你一样,也是90后,但她有个两岁的女儿。”

女店主看了她一眼。她不接话,眯着眼去看ABCD堆在门口的材料,她好奇他们人基本不在店里,不知道他们的生意在哪里做,如果他们是个什么集团或公司,也不至于跟她一样租那么小的门面。

女店主轻轻碰碰她说:“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也是被男人甩了?”

她被噎住了,想转过头去用眼睛告诉女店主话太多了,但她只是转动了一下脖子。

女店主笑起说:“你看王卉来了。她转面去看小区大门那条路,女店主站起来走时甩出一股阴风。王卉穿着件灰色长风衣,牵着孩子朝举起手打招呼的女店主走来。

他终于打来了视频,她坐在石阶上看他正走在他们家茶山上,那里的茶树一棵一棵很高,不像她了解的茶园那样一行行一沟沟的排列着。他爬到一棵茶树上坐着,她说这么高的茶树,叶子是不是很大。他笑着朝后仰,一缕阳光从树缝那照过来,他在一束光里,让她觉得生活真的就是那么美好。

她问:“你有没有看到云南野生象的消息?”

他直起身子来说:“当然看到了,共有24头野生象。” 他身后走过一群采茶的人,他们提着小鱼篓一样的筐,在茶树下晃来晃去地转。

“他们是来玩的?”她的眼睛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他侧过头阳光又照过来,整棵茶树都是金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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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张丛那儿做按摩,张丛给她说了很多学中医做理疗的知识。养生馆是现代人消费群体必然的走向,随着生活质量的提高,多数人已经意识到养生的重要性。张丛给她做艾灸时,打开手机里存放的视频,让她看公司总部学习的情况。

她趴在床上昂起头说:“学习的人真多。”

向株从外面进来,带进来的风都有一股要燃烧起来的味道。她趴着听到向株的声音,“你也来做按摩啊?”

“你不用说话,我就知道是你进来了。”她继续把头埋在手臂上。

向株笑的声音里,像是有清脆的珠子碰在一起,她想这个女人应该活得很幸福。

向株六岁的女儿也进来了,靠在她躺着的床边。

她对她说:“小朋友我那边有好看的绘本,在桌子上你去看吧。”小姑娘没有说话,两只眼睛看着向株时有点儿躲闪。向株没有接她的话,也没有理会女儿投过来的眼光,告诉张丛明天她要去参加总部学习。她还问向株不做门窗生意了?向株说人不能总靠老公,他做他的,我做我的。

向株走后,张丛才告诉她,向株自己生的儿子在乡下老家,由外婆外公带,为了讨好自己的老公,却带着他前妻生的女儿。小姑娘的眼神在她脑子里闪了几下就过去了。张丛说向株开养生馆,其实是想摆脱她老公,她老公在外吃吃喝喝,另有女人。她不喜欢听“老公”这个词,认为现在的人都大张其鼓地叫男人“老公”,显得咋咋呼呼极其粗鲁,把人叫成了动物的感觉。如果有一天自己结婚了,绝不会用这个被众人叫得烂兮兮的字眼。

向株学习回来了就在张丛店里帮忙,她们用一根木棍给顾客疏通筋络,从肩胛往下擀,有点像擀面,痛得她叫喊不迭地问向株用的什么棍子。她们笑起来说,是赶筋棒涂了姜油,这个姜油是总公司的老板研发了二十年的,跟市面上的姜油有天壤之别。

她说,太痛了,承受不住。张丛说那是因为你身体里的湿气太重,才会这么痛。然后张丛就叫向株还是改用温通罐。温通罐她们先是用艾灸烧热过,走在背上很舒服,不像那个她们说效果更好的棍子,坑坑洼洼划得人的皮肤很痛。张丛举起棍子给她看,棍子很光滑,怎么可能坑坑洼洼,她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样的感觉。

向株出去又进来了,抱了一把花给张丛插在进门的桌子上,见着她往书店走,又顺手分了两枝给她。她把花插在杯子里,书店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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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CD来了,他们呼呼啦啦地把车停在门口,这次从车上下来的是五个人,多了一个瘦高个,年龄比他们稍大,头发没有染过,走在他们中间像一棵树干。他弓着背像个字母F,她就叫他F,他比他们更好区分。他站在店门口挡住了从水泥柱那晒过去的阳光,头发在一束太阳光里像要自己燃烧起来一样。他们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从他身边走出来,爬上大开着车门的车走了。

他们走后,一连几天F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门口,他把门窗样品架在店门前的石阶上,正午的阳光从不远处的行道树那儿直射过来。他坐在一张破椅子上,从她这边看过去,像是谁随手丢在上面的一件衣服。

她没有看到有顾客到他们的门店那里订门窗,但F的店门依然白天晚上地开着,他跟ABCD一样,整天来无影去无踪,他们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当然这一条街都没有生意,除了养生馆。不管有没有生意大家租了门面就不敢轻慢,包括她每天都得早早开门守着,不管有人没人坐在店里心里会踏实一些。

她终于看到来了两个人,朝着她的书店走来。是一对老年夫妻,她从树下迎着他们走过去。她知道两个老人不会买书,她还是走向他们,她想也有老人给孙子买书的。

他们也看见了她,停在她店门口的石阶上朝那边指指问她:“他们去哪里了?”

她朝F的店门看了一眼,门大大地开着,她摇头表示不知道。他们站在她面前拿出电话,老头打了F的电话。他在电话那边说,你们再等几天,订户太多忙不过来。

老头急促地说:“已经等了很久了,说是两周内做好,这都快两个月了,你连人影都见不到。”

那边挂了电话。虽然老头对着老太婆在说话,但似乎就是想让她也听到,希望她能把他们的话带到:“我们就等在这里,不信他不回来睡觉,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他们走到F的店门前,老妇坐到那张破椅子上,老头站着。张丛听到声音也出来看热闹,给老两口解释道:“他们就是这样,很多人来订过门窗了,他们躲着不见。ABCD有时候也过来的,他们都是半夜才会回来。你们半夜再来。”

张丛每天关店晚,他们回来也从不开灯,灯光永远是从张丛安装的路灯这边照过去,他们就像一群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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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一架从朋友圈里淘来的旧钢琴摆在了书店中间,钢琴上的小花瓶里插着两朵红玫瑰,已经开始往下掉花瓣了。她并不去打理掉下来的花瓣,倒像是故意丢到琴板上的,有点装置艺术的浪漫情调。

打开琴盖。她请调音师调过音了,但声音听上去还是有点跑调,也许是钢琴主人久不弹琴的原因。她每天练习李斯特的《钟》和贝多芬的《暴风雨》,想着有一天去到云南,当面弹给他听,这样两个人的关系里,会有点灵魂的东西。

他问她买钢琴的钱从什么地方来的,她说借来的。他问她怎么还别人的钱?她说招到学生慢慢就好了。他坐在茶桌前冲泡普洱茶,他说等你来了,我天天泡茶给你喝。想着不久的将来两个人的相见,她每天练琴的时间在加长,就那么两首曲子,翻来复去地弹,越弹越深入,越弹越觉得他们相见的时间在缩短。

“我看你的书店不会有人来买书了。”他的信号不是很好,断断续续,屏幕上显示了好几次对方网络不佳。

“这个我知道。”她说。

“你知道还开书店?”他喝着茶不经意地说。

她把书店的另一扇门又朝外推了推,店门口的花招来了蜜蜂嗡嗡地飞。她看见了A21正在做服装生意的王卉,将各种衣服挂成了好几排,从屋子里一直挂到铺面石阶下面来了。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看上去没有一件值钱的,但张丛、向株她们还是从中选了两件,站在王卉店门口举起来给她看。她关掉跟他的视频走过去,跟着她们在王卉的衣服堆里东挑西选。

王卉跟她年龄相差两岁,独自带着个女儿,女儿坐在门口的气垫池里玩,王卉丢了很多玩具在里面,偶尔也会有别的小孩来一起玩,几个孩子还会在一张小桌子上玩办家家酒。从那以后,张丛、向株每天都去王卉的店里选衣服,但除了第一天买过后,再也没买。她们好像有点喜欢挑选衣服的那种感觉,这件比一下那件在镜子前照一下,给王卉的店里制造一种客人络绎不绝的假象。

王卉带着女儿晚上住在店里,一条商铺街到了半夜,就只有她们母女两个。还有ABCD开着的门,永远没有人知道他们神出鬼没的时间,黑灯瞎火的,她问王卉怕不怕。

王卉说:“等你结婚做了妈妈就明白了,没有爸爸,妈妈就是天。”王卉撑起的服装店,从那天起在她脑子里就像乱杂无章的天空,小姑娘在那样的天空里穿行。

王卉的店跟她的书店一样冷清,不过王卉更多时候可以在网上搞直播卖衣服,而她书店里的书却成了摆设。她仍然坚持弹琴,王卉的女儿跟别的小孩会在门口站着听,她回头看孩子们一眼继续弹,她相信只要她不停地弹,就总会有人听到,就会有人来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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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等来了第一个学生,小女孩跟她妈妈从书店经过,她们就停下来站在店门口听她弹李斯特的《钟》。她一直弹她们一直听,她回头朝她们笑笑,没想到小女孩就成了她的学生。她太高兴了,打他的视频她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分享她的快乐,他没有接,估计这个时候的他,又到茶山上去了。

她找张丛按摩,张丛到总部学习去了。张丛总是不在,店里只有向株。张丛开的“养生馆”总部,与美国一家直销产品关联。也就是说她们“养生馆”的养生理念,移植了美国产品的所有理念,他们用一种新的实体店的方式“养生”,取代过去的直销方式来卖产品。他们不仅做养生,更重要的是做文化产品,以一种文化方式将新的营销理念,植入人的大脑。现在的市场上有一种“洗脑式”文化传播,此消彼长如雨后春笋,每天给人注入精神鸡汤,让人奋勇向前未来可期。他们将中国的传统文化跟西方的文化,按照需要添油加醋地糅在一起,站在他们制造的文化高台上,喊口号那样振奋人心,指引求财若渴的人奋发图强。

经过长期培训熏陶的张丛,像是被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振作斗志昂扬,在她眼里黄金遍地。她大多数时间奔走在充满人生希望的轨道上,往来于主城区和各个新区的“养生馆”铺面,无偿地去支持帮助那些刚刚开张起步的新的“养生馆”。张丛每次向她说起培训时,总有一种世界性文化或者上帝文化的仪式感,张丛以及走在这条路上的同伴们,在总部老师那儿获得了上帝赋予的献身精神,她们携手向前,一个带一个地交费学习。张丛已经成为总部骨干成员,无暇顾及实体店。哀鸿满地时她的实体店生意仍然很好。

向株给她推荐一种新的按摩能量罐,告诉她烧热能量罐,就会产生多于这之前几百倍的功效。她虽半信半疑,却因为有了学生而高兴,趴在床上听由向株将一个个能量罐扣在背上。能量罐上有金属转动螺,根据人的承受力来确定转松或转紧。能量罐在人的肌肉上迅速缩紧,顿时让人感觉背部很沉重。

向株问她:“你感觉到紧梆梆的没?”

她回答道:“是的,非常紧还有点痛。”

向株又拿了一块毛巾盖到她背部的能量罐上说:“如果受不了就说,我一共给你扣了七个罐。”

“这个跟拔罐有什么区别?”她摸了摸腰发热的地方。

向株说:“有区别,拔罐太传统了,很危险。能量杯安全,它自带太阳能量,通过人体微循环来改变人体能量。”

她不说话,脑子里想着“传销”这个词的含义,自己好歹上过大学,而她们连中学都没上清楚,现在倒能鹦鹉学舌地对她侃侃而谈,讲起医学。向株也像张丛那样鼓动她去参加培训,不说要开养生店,学点科学养生知识,起码对自己和家人都好。

“我还是喜欢之前那种,张丛用手推拿,力道和穴位都把控得好。”她想往上趴一点,这样脚不至于掉到按摩床下。

向株等她挪动,“我们去学习,就是不断地更新传统方式,”然后把按摩床上的皱起来的垫子捋平了又接着说,“你想一下,用手推是不是太传统了,得费多大的劲,效果又不好。”

向株开始给她取罐了,她听到了哔哔的响声,想爬起来看看。

向株按住她让她不要忙着起来:“哟你身上的湿气太重了,都起泡了。”向株拿来两面镜子,一面给她拿着,让她继续趴在床上,一面用来照在她背上,她可以通过自己手里的镜子看到另一面镜子中背上隆起的一个个水泡。

“这哪里是什么湿气,分明就是烫出来的一个个小水泡。”

向株说:“又不烫怎么可能烫起泡。人体的湿气越重,起泡越多。”

她不再说话,心里想着我不会再来了。

向株担心水泡感染,给她涂了碘酒,又叮嘱她回家不要洗澡。

- 12 -

来养生店按摩的人没有以前多了,向株每天都在王卉的店里玩。而她又收了一个学钢琴的学生,照此下去门面费和借来的钱,都有希望了。她还是每天练习《钟》和《暴风雨》,琴艺见长,再说短期内两个学生练习这两个曲子已经够了。

天黑时总有人来找F。F总是大开着门,人却不在,来找他的人站在店门口,打电话问他门窗什么时候做好。十天半月的会有一堆人,坐在店门口的石阶上吵吵闹闹地等F。

张丛又走了出来对着她说:“他们收了好多人的钱,就是不给人家做门窗。”向株的婆母也过来找过他们,都是江西过来的老乡,说起话来方便。这一片还有另一片做门窗的都是江西人,相互之间也许都知道一二。

向株的婆母走到F店门前,她一只脚踩在石阶上,大腿又从旗袍开衩的地方完全露了出来。她们都不知道F这会儿正大开着门在店里睡觉。他知道顾客也不会想到,他会开着店门睡觉,一般情况下早上他们也不会来。

向株婆母说话的声音很高,在店廊下还带着回音,F从店里睡眼惺松地走出来,他站在店门口眯眼看远处的太阳照在树上。在他身后走出来了一个小男孩,也许是他儿子,也许是什么人家把孩子临时给他带着。因为她看到过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他似乎在教孩子学英语,他的耳朵上戴着耳机,大概是一边听一边教小孩。

向株婆母立刻就住了嘴,然后用江西本地话叽里咕噜地对着F说了什么,他像是没听见,伸了个懒腰走下石阶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小男孩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着。她从店里出来,提着水桶给花浇水。

现在已经是初冬了,花草开始凋零。王卉站在两个店之间的水泥柱那儿对她说:“再过两个月房租到期我们就搬走,这个地方太偏了。”

她没有说话。向株的婆母转身时碰到了她店门前的一棵花枝上,让她感到如果这个半老徐娘似的女人不穿旗袍,是不是就不会显得那么苍老和无知。

- 13 -

雪是晚上开始下的,清早到处白茫茫一片,麻雀在太阳光里叽叽喳喳地飞。她一早就打他的视频,想让他看看大雪天的情景,云南不会看到这么大的雪。他没有接,一连几天了,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联系不上。不过她相信,他会给她打电话,也许这个冬天过去,她跟他就能相见了。

她用扫帚清扫门前的雪,天气太冷了,不知道学琴的孩子会不会来上课。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进屋,然后打开电暖炉开始弹琴。她一遍一遍地弹,琴声悠扬,冰天雪地,她深陷进了曲谱之中。雪停了,太阳出来照得雪地金光闪闪。

她走出来,雪光耀眼她只能眯着眼睛看远处房屋和树上的雪。这时,几辆警车开了过来,警车没有开警报器,顶灯却不停地闪着,它们挨个停在靠路边的行道树边,然后依次从车里走出来。他们踩着雪走过来了,朝着他们的店门。她没敢动,转头去看他们的店门,ABCD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只偶尔看到F带着男孩,在某个下午坐在店门口,他们两个人总坐得很近,面朝远处的大路,大概是在看树上的鸟飞来飞去。

他们的店门虚掩着,警察快走了几步停在门口。她也稍把身体往自己店门挪了一下,那有盆长得茂盛的发财树正好挡住了她。两个警察站到ABCD的店门口,其中一个拉开没有完全关闭的店门,高声地喊了一声。大概是叫F的名字,或者是ABCD其中一个的名字。店内过了两分钟才有了点动静,店内没有窗户没有灯光,大概是F从铁架上坐起来,警察才确认里面有人。警察又叫了一声,让他不要磨蹭赶紧出来。

过了一会儿,F从屋子里走出来,警察让他双手抱住头,这时他们看到屋子里的铁架上,裹着被子坐着的小男孩。一个警察走进去,把他从铁架上抱下来穿好衣服,另一个警察爬上铁架搜索。他们带走F时,没有给F戴手拷,而是由两个警察一边一个,跟他并排走在雪地里。后面的警察牵着小男孩,其余警察慢慢退回到车上。

临上车时F 回过头来给孩子说了句英语,警察也照着对孩子说了句英语,小孩就乖乖地上了车。警车开走了,依然没有开警报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车痕。

张丛的店还没有开门,向株离开后,养身馆几乎没有生意,大家都不太接受她们不停地变换按摩方式,也许那个能量罐对人的伤害有点大。张丛还是义无反顾地去学习,帮助新加入的开店的人,想着怎么将自己的朋友引入着发展壮大。她问过张丛,这样做能赚到钱吗?在她心目中,开了店,就老老实实做才是正道,再说之前张丛的生意做得很好。张丛说,赚不到钱,她们做文化传播,提升自己比挣钱重要。她也猜想,也许她们通过这样的方式卖产品招新会员收费,钱来得比卖劳力轻松快捷,团队的力量和表达就是要向外证明,自己正高尚地传播文化。

向株离婚后去了福建,大概是另外嫁人了。王卉是在下雪前夜搬走的,说是去别人的店里做直播。

学生没有来上课。她走到店门对面的石阶上坐下来,远远地看着大雪覆盖下的商铺一条街,麻雀飞扑在雪地上,清清亮亮的叫声很空旷。向株的婆母站在屋檐下,没有穿旗袍。她从手机视频里看到,云南的24头野生大象,正大踏步穿过城镇,如入无人之境,朝着昆明进发。

云南没有下雪,大象不会走进雪地,她想。

蒋在,小说、诗歌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钟山》等刊。出版小说《街区那头》《飞往温哥华》,诗集《又一个春天》。曾获“山花文学双年奖”新人奖。“《钟山》之星”文学奖。牛津大学罗德学者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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